2019.12.27
愛的三部曲 [3/3]
拙作《我在法國做圖畫書》提及觀點的概念。書這個媒介不僅可以帶來知音與共鳴的感動和喜悅,也可以幫助作者和讀者理解: A不認同或想像不到的表述,對B來說卻可能是不證自明的觀點。透過這個對話,我們的視野變寬了,世界變大了,多元綻放,五彩繽紛。
法國讀者在讀《團圓》的故事之前,或許沒有認真思考過真實人生裏“分離”與“真愛”同時存在的可能。華人在讀《某些事會變》之前,或許想像不到在其他國度,對世間某些事物「不變」的要求與渴望是如此深刻強烈,使萬物流變的莊嚴氣派變成襯托「因不變而完美」這朵紅花的綠葉。
當作者和讀者身處同一個文化,根據各人的經歷、聆聽及表達經驗的差異,觀點即不會完全雷同,而當他們來自於不同文化的時候,雙方看法的落差明顯地折射出各自習而不察的世界觀與價值觀。這個落差可以經由政客的操作變成製造誤解和仇恨的廉價工具,另外有一些懷抱 “世界大同”理想的人因文化優越感作祟,相信外邦的番仔遲早會歸順於自己單方界定的普世價值。對於鴻飛這個從事跨文化童書出版的大鳥來說,不論順風逆風,東風西風,這個落差是我們的翼下風,讓我們得以陪伴作者與讀者探訪莊子逍遙遊的迷人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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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露易絲]住的這條街很小又不漂亮,所以我們會用粗蠟筆在地上畫出一棵又一棵的樹……有些時候車子經過,會開進我們畫的這座森林。……
露易絲搬家了。我和蠟筆們被留了下來。當大雨把街上的森林帶走時,我甚至沒有哭泣。也許我沒有心呢?我得去看看,確認一下。不會很複雜,只要打開對的地方就好啦!於是我發現……(小男孩心裏有一座房子,房子裏有露易絲,露易絲在畫畫,畫裏有他。)
薩繆爾是道地的法國人,但他創造出來的故事讓身為華人的我們讃嘆:雖可意會,甚難言說。而他竟然做到了!有一次讀者請我這個編輯簽書,除了李商隱的“心有靈犀一點通”,我找不到更好的註腳。
Ce n’est pas très compliqué, par Samuel Ribeyron © HongFei 2014 §《不會很複雜》,圖文/薩繆爾•利伯洪,譯/王卉文©三民書局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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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18
愛的三部曲 [2/3]
《某些事會變》:比如說,晚上你閉上眼睛睡覺。天亮了,你睜開雙眼,開始明亮的一天。再比如說,你騎腳踏車膝蓋跌破了皮,過幾天傷好了,傷疤也就消失不見了……咖啡杯熱騰騰的白煙,秋天的落葉,什麽都會消失,什麽都會變,但只有一樣東西、只有一個人永遠都在,永遠都不會離開(那就是:媽媽)。
一個繪本經過如此描述,讀者會覺得很詩意、甜美且溫馨。我們小時候誰沒有聽過「世上只有媽媽好」,誰沒有唱過「母親像月亮一樣,照耀我家門窗」?而當我把它拿在手上翻閱時,想到的卻是有關「讀者觀點」的兩件事。
該書畫風仿兒童的顏色與筆觸,一連十四個場景,透過描圖紙來營造“之前”與“之後”的對比,直到最後一幕(媽媽與孩子)。近十年來有很多法國繪本套用了類似“清單”式的結構,作者用力之處不再是人物與情節,而是每一幅圖畫的奇巧,和書末出人意料的收尾。數年前已經有書商撰文檢討這個“文勝於質”、“形式蓋過內容”的社會現象。其實讀者也不需因為一本書用了這樣的老梗而直接否定它,重點在於它用得有沒有得體,有沒有創意。
這本書會引起我的注意,有另一個原因。說生死說愛怨,華人看萬物就是不停的流變,這是一種生命哲學,一種世界觀。《某些事會變》我翻閱了三個場景之後便猜到了變易在這本書裏僅是一個修辭的工具,用來反襯作者(與讀者共享)關於「母子親情不變」的信念。這個命題是客觀事實,還是言說者的主觀願望?我的合夥人很想知道我的看法,我直接回答他:母子親情會變。隨著生命推演,這情感可能變得疏遠,但也可能變得更好,更緊密。如論如何它就是會變。
爸爸回家了。我遠遠地看著他,不肯走近。……
……吃過中飯,爸爸對我說:「走,去剪頭髮。剪了頭髮,明年就會順順當當的。」我坐在椅子上等爸爸。呀,鏡子裏的爸爸越來越像以前的爸爸了。
《團圓》,文/余麗瓊,圖/朱成梁。2008 臺灣信誼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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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事會變》,Les choses qui s’en vont, 圖文/ Beatrice Alemagna, éd. Hélium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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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13
愛的三部曲 [1/3]
《團圓》作者余麗瓊在深圳演講,內容包括該書外語版讀者的反響。我提供了鴻飛文化在法國的編輯與推廣經驗,簡述如下。
法文版設計在忠於原著的前提下,創造一個尊重法國人的閱讀習慣與文化背景的形式。原著的情感含蓄豐沛,法文版大部分插圖都維持原版的白框,少數插畫做成滿版,包括故事結尾毛毛把好運幣遞到爸爸手中那一幕,用意在於讓讀者完全投入該情境,就好像在美術館觀照世界名畫一般。法文版的封面不用三人就寢的插圖,因為在西方文化裏,床與睡眠不是表達溫馨圓滿的場合,甚至經常有負面的聯想(包括死亡)。改用三人歡欣場景,小孩天真,大人因小孩高興而滿足,既具有感染力,亦不辜負原作。法文版書名是 Réunis ,有異於英語版書名提及“新年”的做法,亦維持了故事的普世性。
鴻飛文化在法國介紹華人作品已經累積若干經驗,了解讀者在喜歡故事之餘會自問是否有完全讀懂作者意涵。我們會透過書末導讀預先化解其疑慮。法國人最不易(最不願意)理解的是“真愛”和“分離”這兩件事可以同時存在。要麽就不分離,要麽就非真愛。但真實人生豈能永遠如此單純?法文版書末導讀於是開宗明義說:分離而不失真愛的原因來自於信任,對家庭的信任。家是每個人學習接受和給予的起點,這是支撐我們一生的脊柱,這是為什麽即使離家很遠,我們永遠心存感激,那聯系也不會斷。我們可以想像長大後的毛毛在遠處工作,她在過年趕回家探望家人的路上,一定可以感受到當年父親的心情。
《團圓》在2009年獲得豐子愷首獎,英語版也在2011年得到紐約時報十大最佳童書繪本的肯定,但法國在鴻飛之前並沒有出版社得到臺灣信誼的授權,主要原因可能在於法國出版社不知道如何向其讀者推薦這一本書,也或許故事裏情感經驗對於出版社的法國編輯本身來說有些遙遠。《團圓》出版之後即入選巴黎圖書館年度最佳25種童書繪本之一。我去學校和學童做互動時,有一位老師告訴我一個插曲。她班上有個小女孩在讀完故事之後說:「老師,老師,我爸爸也是外出工作,一年才回來一次。」但事實上,這位女孩的爸爸曾經出門工作過,但只離開一個禮拜。換句話說,在小女孩的心裏,爸爸已經離家很久很久了。團圓的故事也成了她的故事。這時候,我們更確信定出版法文版是正確的決定。
法文版出版前一個月,巴黎發生恐怖攻擊事件,民眾對於“自己人”與”異類“ 的分界處在一個非常不平靜和糾結的狀態,社會彌漫非我即敵的沈重氛圍。鴻飛書訊首頁放了團圓的插畫,提醒讀者有某種關心和信任,不分地域種族。區分你我的不是膚色或信仰,而是心中是否有尊重和愛。書訊發布之後,不少讀者注意到鴻飛是努力促進社會共好、有想法的出版社,並表達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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